这一日，除了早膳时，展昭便没有见过阮夜狸，睡前问了小厮，只说是还没回，也不知为什么，倒是有几分惦念，夜半时似乎听到外头有响动，登时便醒了，在床上坐了片刻，便披衣下去开门。
果然是她回来了，披着一身夜色站在水塘的边上，月光镀着塘中菱花，都像是罩了一层银白的影子。
也不知她在那里站了多久了。
展昭凝视着她背影，一时不知该不该叫她。
白天时，他仔细思考过她说的话，若都是实情，帮这个忙也未尝不可，只是前后一比对，又有些不对劲——记得在襄阳王府时，襄阳王爷一看到阮夜狸的画像就吓得魂不守舍，明明是对她畏之如虎，怎么忽然间又闹出逼她迫她钳制她这一出？
这阮姑娘说的话，到底哪一句是真的？倘若往极端了想，她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，那么她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？难道一切又回归到原点，她根本还是冲着包大人去的？
他不怕跟大奸大恶奸佞之人交锋，却很怵头遇到这样捉摸不透的女子。
正思忖间，眼角余光瞥到阮夜狸身形微动，看情形似乎行将坠下塘中，不及细想，下意识叫她：“阮姑娘！”
阮夜狸没有回头，既已叫破，展昭便不再掩藏，径自走过去到她身边。
阮夜狸也不看他，只是淡淡道：“怎么这么晚还不睡，身子好些了吗，药可曾吃了？”
展昭失笑：“阮姑娘这话，似乎是关心展某，但是语气中又无关切之意，听起来倒像是例行公事一般。”
阮夜狸倒不反驳：“这世上事，生了死了婚了嫁了，哪一桩不是例行公事？”
展昭转头看她：“在看什么？”
阮夜狸指了指水塘：“照镜子。”
展昭低头看向水塘，半夜光线不足，但仍能模糊看到水中的倒影，黑漆漆的一团，扭曲而又怪异，水面漾着细纹，偶尔映到月光。
展昭摇头：“哪里能照的清楚？”
阮夜狸反而笑起来：“是么，我觉得这个时候，反而照的最清楚了。”
她指了指那一团倒影：“撕下面上这层皮，里头包裹着的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，看着狰狞又讨厌，像是个鬼。”
展昭心中咯噔一声：“阮姑娘似乎很讨厌自己？”
“偶尔。若是一直自己讨厌自己，也活不下去。”
“那为什么讨厌自己？”
阮夜狸不答，顿了顿抬头看展昭：“展昭，你有没有自己讨厌自己的时候？”
“自己讨厌自己？”展昭蹙眉想了一会，轻笑出声，“有。”
“说来听听。”
“江湖庙堂诸事缠身，总也不能双亲膝下尽孝。遇到那等大奸大恶之人，恨不得立时毙其于剑下，但又只能一步步依律而行，有时看到他们钻律法的空子逍遥法外自己又无能为力，真是厌恶这样的自己，空提三尺青峰，竟不能为民除害。”
阮夜狸唇角微勾：“不能尽孝，是因为要做更大更重要的事，不能随便杀人，是因为要依律法行事。这样的讨厌？言若有憾，心实喜之吧。”
展昭听出她语气中的讥诮之意，也不去辩驳：“那么阮姑娘呢？因为什么而讨厌自己？”
阮夜狸叹了口气：“我讨厌有些时候，自己也看不透自己。有时候想着，烂命一条，死了也就死了，但偏偏有些时候，用尽手段又想活着。”
“蝼蚁尚且偷生，阮姑娘想活着在情在理，这种想法怎么能称得上讨厌？”
阮夜狸笑起来：“所以啊展昭，你不懂我的想法，我也搞不清楚你的。南辕北辙，注定做不了朋友。”
展昭微笑：“这倒未必。做朋友未必要想法相同。即便想法南辕北辙，也可以惺惺相惜引为知交。”
阮夜狸秀眉一挑：“是么，那打个赌吧。”
“赌什么？”
“你下注。”
展昭失笑，伸手摸了摸腰囊，这趟遇险身无长物，一时间还真找不出什么可以下注的，仔细找了一回，在腰囊一角里找到颗金瓜子，握于掌中递过去摊开：“这个如何？”
阮夜狸伸指拈过：“是我的了。”
她将金瓜子握于掌心，转身就走，展昭急道：“胜负未分，怎么就是你的了？”
阮夜狸停住脚步，回身向着展昭讳莫如深地一笑：“早已分了，我赢定了。”
展昭眸色渐深，话里有话：“阮姑娘是否是在提醒我，你我之间，势必对立，终究也做不了朋友？”
阮夜狸淡淡一笑，转身离去，就见她将那粒金瓜子抛起，又接住，也不知反复几回，忽然扔过一句话来：“早些睡吧，明日跟着我的车队，一起去开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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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彰瞪着床榻之上昏睡不醒的蒋平和白玉堂，张开的嘴巴半天都合不拢，旁边立着的是在唐州城一直给他跑腿的小乞丐，正喜滋滋问他讨赏：“二爷，我说过什么来的？这天下间就没咱丐帮找不出来的人。”
韩彰一开口说话就直打磕绊：“哪……哪找着的？”
“石柳大宅啊。”小乞丐兴冲冲的，“听说是个闹鬼的宅子，周遭的住户都搞不清里头住的谁。今儿可险，轰儿一声，好像是炸了一般，响了一声又没动静了。过了一袋烟功夫，就听轰轰轰轰轰，那家伙，整个儿都炸开了。完了之后多少人涌过去看，咱丐帮的兄弟也凑过去看热闹，无意间一抬头，我的天老爷奶奶啊，四爷和五爷跟果子一样，搁头顶的树上挂着呢。赶紧找梯子，把人给弄下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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