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甜的水似乎已经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幼时：虞宫的雪，随手抓起一把塞进嘴里，都是冰凉的甘味；用虞宫的晨露来烹茶饮之，便如同放入芽糖般香甜；记忆里的北第姑氏更是如此，因为若是没有最好的水，就锻不出好的兵器……虞宫沃野三千里，天险三千尺，风调雨顺数千载，无敌敢侵，无王可下，唯有湛氏千载不落之威名……可是，那些都没了。
内乱数载，虞宫不复，北第不复，姑氏不复。
他都知道。
他身在湘西，却并非对虞宫毫不记挂。
他与虞宫王湛天谣不合，他自恃心有宏愿，乱世当中更该有一番作为。他在湛天谣帐下却无法作为，故而狠下心来离开了自己的故土。他为自己心中的宏愿忙碌奔波，试图在诸王帐下找到一条出路。即便为此虚以为蛇，甚至谄媚谦卑，阴谋诡计……以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境地。
他因溺水而彻底厥过去以前，怎么也没料到自己想起来的不是故人，并非自身宏愿，而是故土那口甘甜的水。可他即便忆起故土，如今也回不去了。
戚台寅不禁扪心自问：蝼蚁是为了偷生，他苟且又是为何？
等轮流在水下带着戚台寅的水鬼们发现他又变沉了一些，这才意识到不小心忘了已经不是代掌令的戚大人并非如他们那般，根本不能在水里久呆而不换气。幸好他们发现的不算太晚，当即将他托举出水面，将只有出而没有进的气的人倒置于另一名水鬼的肩膀上，用力敲其后背心。反复十多次后，戚台寅终于吐出呛进去的那口水，狂咳着捡回了自己那条差点溺毙的小命。
戚台寅恍惚地飘在水面上，四下张望，发现陆续浮出来的还有其他人。水鬼们不止捞起了他，还将那些落水却还留着一口气的水军都一并捞了出来，他们方才也跟戚台寅如出一辙，差点被水鬼们溺死在泊水里，却也被同样的法子救了回来。
水鬼们托着戚台寅等人浮在水面上，使得泊水上一时间仿佛出现了一列整齐的古怪浮尸群，蜿蜒着朝泊水南岸浩荡地游去。
戚台寅看着水鬼与那些幸存下来的湘西水军，如同一群诈了尸的鬼怪，显得有些可笑，可他却笑不出来。他后知后觉的捋清了自己思绪，这才开始担忧起了游祟。
细想起来他跟游祟不算熟悉，对方本不该为帮他而忤逆瑞侯的意思，毕竟之前游祟可是毫不留情地将他押送进了囚牢里，甚至还替穆东来亲手施刑于他。而自己算来也该对他恨之入骨，就算不恨，也应该对这种留在身边的奸细不屑一顾，可他竟然莫名就信了对方，因此得游祟助益捡回了自己的小命。而游祟所展露的大仁大义，也并非因为他觉得戚台寅死了可惜，而是因为后者在不经意间善待了水鬼，而游祟故去的父亲碰巧就曾一名水鬼。
戚台寅想到这里不禁苦笑起来。
他将善待水鬼视作理所当然之事，加上有穆东来在岸边，根本无暇与游祟多言，否则就会让穆东来察觉到游祟背离的迹象，反倒是害了游祟，可他却因此得救……
戚台寅笑了一声，心下长叹：时局再是难测，竟难不过一刹人心闪念。
他掀起眼皮，略扬起视线，盯着天顶苍穹。
古怪的阴天让风声悄然暗藏，天上的云很厚，仿佛随时会落雨，他则犹如浮尸般飘在泊水面上，两眼空茫地盯着上空，讷道：
“我有一问，想请教诸位水鬼。”
他垂下视线略等了片刻，才等到一名乍看为首的水鬼从水下探出头来。
“戚大人尽管问。”他说。
“若是你们有孩子，还会送他们去当水鬼或水军么？”
连戚台寅都没想到自己会问这句，那名水鬼闻声更是傻愣住了大半晌。
这句话如同惊起了惊涛骇浪，惹得同行的所有水鬼都陆续从水下冒出头来。
戚台寅看着水面上浮着无发寡瘦的水鬼脑袋，感觉犹如置身于典籍里记载的上古魍魉纵横鬼怪横行之时，呼吸都不禁为之凝滞，结结实实的打了摆子，周遭的水军亦是同样。
他们仿佛这一刻才察觉，虽然皆是湘西水军同胞，却从未将水鬼视作人。亦或，从看见他们的那一刻起，就无法将其视作为人了。
水鬼们都没有说话，他们直盯着戚台寅看，眼神好似能把后者身上捅出上几十个窟窿，有一种如有实质的、像恨意的东西击打在戚台寅身上，可是他们真正憎恨的又不是他，否则早就把他按进了水里，活活将他淹死了，而不会将他托在江面上，此前还救了他的命。
戚台寅其实待他们不错，只是碰巧触及了他们心底藏得最深的疮疤，继而激起这些近似于鬼的人心中压抑已久的怨怒。
“诸位，我……”戚台寅当即察觉到古怪，试图辩白几句，接着又意识到无论自己多么能言善道，此刻却都苍白无力。
他只得道：“我方才是无心一问，若有失礼之处，还望各位见谅。当我没问过可好？”
如能做人，谁会想去做鬼？
如生于盛世，谁愿为兵卒？
恰如戚台寅自己，如能在虞宫故土一展所长，实现自身宏志，他又何苦辗转于各郡？
昭然的答案何须多嘴去问？
真是伤人伤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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