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夜纪风尘睡得格外安稳，包扎好的伤口没有发出阵痛，之前的噩梦也被空气里的酒香吞噬干净。
醒来的时候他看到火堆里还有一根木柴在烧，火堆旁是洗干净的大饼和野果，向洞外看去，天气很好，山野经由雨水洗涤后焕然一新，白雾正从山脚下冉冉上升。
他张开嘴，大口吸入清新的空气再慢慢吐出。
又逃过一劫了。少年望着青翠欲流的枝叶，如此想到。
“能站起来走动吗？”无烬拨开洞口小树的一根枝丫，从外面走进来。
他换好了衣服，黑长的头发柔顺地贴紧后背，宛若仙女织成的锦缎，身上没有酒气，多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清香。
纪风尘起身活动双臂，左胸膛伤口处有些微的疼痛，不过在剧痛之后，从伤口处传来一阵火热的瘙痒，想来是白瓷瓶里药末发挥的作用。
“没什么大碍，现在就可以出发。”
无烬点了头，把毛毯塞进长长的背囊里，收拾好行李，牵着黑马走在前面带少年下山。
他们的目光由远而近，看到远处被乳白色浓雾包裹的山脉只露出漆黑的一角，千山万壑间是缓缓流动的雾气，近处的枯树让洗净的金黄叶片在风中摇曳。
流进人耳的再不是愤怒的嘶吼和铁器的铮鸣，而是流水潺潺。
无烬牵着黑色骏马，指着山下的绿树白雾，回头笑道：“你看，只要熬过了最漫长的夜，总会见到壮丽风景的。”
“但黑夜还会来。”
“所以我们心里的火把不能灭。”
“哈，前辈说话可真有意思，您周游各地，一定见过比这更壮阔的景致吧？”
“大概有吧，我记得从冀州向北一直走，穿过荒野后会看到一片雪原。那个地方有终年不化的积雪，站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中央，放眼望去都是纯白的雪。比起荆州的炎热，那完全是另一番体验。”
“不尽的雪？”纪风尘将信将疑地重复着他的话。
荆州位处九州大陆最南端，气候炎热，终年不下雪，所以生活在荆州的人若不能渡过北面的澜沧道，终其一生都不会理解旅者口中的白雪究竟为何物。
他随男人跳到山坡下的官道上，大力跺脚甩去鞋上的泥土：“等报了书言的仇，我也要到冀州去看看，见见世面。”
“多出去走走，你就会跳出生活的框架，获得另一种人生。”无烬赞许地说着。
少年不住点头，兴致勃勃地追问道：“前辈，你还记得哪些有趣的地方？”
“从冀州往西走是雍州，雍州以南，梁州以北，是一望无际的荒漠。在那个恶劣的环境里时常有西北狼出没，白无虞旗下的北梁突骑，便是习得西北狼的精髓，方能纵横九州。荆州以东的扬州，到处都是沼泽湖泊，至于中部的豫州和徐州，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。”
“这么说来，前辈已走过九州各地了？”
“不，”无烬放缓了脚步，眼中首次出现了向往，
“还有一个地方我未曾去过，那个地方叫做归墟。传闻一到冬天，青州以东的浩瀚海就会冻结出一层厚厚的冰，从冰面向东一直走，会到达那个叫做归墟的地方，那是世间一切灵魂的归宿。在这个时节出发，到达青州的时候恰好是冬日，若天神眷顾，大抵会向我打开归墟的大门。”
“归墟？”纪风尘望着男人的侧脸，呢喃道。
他根本想象不出那个地方会是何模样。
此前十七年里，他从未出过河西寨，与井底之蛙无异。
无烬摇了摇头：“不过有可能只是痴心妄想罢了，世间美景，怎能一一见到？”
纪风尘无法接下这话。
过了一会儿，他轻声道：“晚辈好奇，前辈为什么要去那么多地方？”
“我之所以不断地走，是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的归宿在哪里。正是不知道自己在找些什么，才把方向对准一个个不可能的目标，这样，即便死在追求的路上，也无有遗憾。”
纪风尘挠挠头：“我听娘亲说，女人一生的终点大多在男人，而男人的终点在于功名，难道前辈就不希求取得功名、有一人相伴吗？”
“一生一世一双人？”无烬笑了，“在我很小的时候，也曾经希求过那些东西，不过终究是陈年往事了，不提也罢。”
他们走进昨夜出逃的密林。
当双脚踩在厚厚的落叶层上时，昨夜的危机感苏醒过来。当时只感到愤怒，而今迟来的害怕悄然爬上纪风尘心头，他握了握插在腰带上的黑鞘长刀，心神好歹稳定了下来。
两人走到昨夜与杀手激战的地方，环顾四周，没找到一具尸体，甚至连杀手的兵器和火把也全都消失不见。
纪风尘蹲在地上，发现昨夜那个领头尸体的位置上连血迹都不复存在。
难道一场暴雨就把所有证据都洗刷干净了？
不，地上有翻动的痕迹。
“看来是主子发觉属下失手，派人来清理现场了。”无烬拍了拍马鞍，“上来吧，穿过这片树林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，可不能在下一批杀手到来之前就精疲力尽啊。”
纪风尘有些难为情地跳上马背，无烬落到他身后。
两人紧贴着身子，他甚至能感受到男人胸膛的温度，闻到男人身上那股清淡的香味，像是河西寨山林里的兰草花香，。
林中宽阔的大道上不时会出现一些人马，或是推车小车的农夫，或是由数名持刀护卫环绕的车轿，还有同样骑马的带刀男人。
每当眼前出现生人，纪风尘都会把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。
三个多月以来，遭受的多次暗杀让他变得疑神疑鬼，他需要以这种方式镇压自己心中的猜疑。
两人穿过茂密的树林，太阳露了出来，传入他们耳中的声音渐渐复杂了。
前方人海声浪滔天，距离都城越近，越能感受到荆州人的热情。
他们越过一队镖师来到破庙前，纪风尘朝低矮破败的石庙看去一眼，不难发现昨夜留下的尸体被人抬走，连染血的沙子也被铲得干干净净。
由此可见杀手雇主乃是个心思细腻的人，只是不知幕后主使究竟是谁。
无烬在他脑后低低地说了一声：“又回来了。”
纪风尘抬起头来，那双漆黑的眼睛对准高大巍峨的都城南门。
呈现在他眼前的是荆州第一大城瀚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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